伊人睽睽 作品

第154章



 春雨霖霖之日, 韋家大郎韋楷收傘撩袍,進了一酒肆。早有小二在肆外廊下翹首以待,小二領著韋楷入一雅舍。

 韋楷抬眸, 見灑金火爐,縷縷青煙,言尚正坐在那裡烹茶。

 言尚含笑請韋楷入座,給韋楷斟茶,說:“近日身體不好, 不能吃酒, 雖在酒肆, 卻只能以茶相候,郎君見諒了。”

 韋楷無所謂。

 他觀察著言尚,他與言尚本無交情,全靠韋家一個七郎夾在中間。

 但韋七郎韋樹是韋家的特例,不合群, 獨來獨往, 從未幫言尚和韋楷牽過線。幸而言尚自己擅交朋友,韋楷又有心交好如今朝中權勢正盛的言二郎,便來赴了言尚此宴。

 茶過三盞,聊了些朝中近日俗物, 言尚才緩緩說起與韋家合作的意思。比起韋樹, 韋楷才是真正代表洛陽韋氏態度的。言尚與韋楷合作,自然是因為近日他查北里,得罪世家緣故。

 但是世家不是鐵桶。

 他壓著海氏, 有老師劉家支持,卻還需要再多一支持者。

 韋楷如他所料的拒絕:“言二郎既和七弟交好,自然該知道我韋氏一族從不牽扯進這些黨爭的。言二郎找錯人了。”

 言尚反問:“從不牽扯黨爭, 獨善其身,誰也不得罪,不就是誰都得罪麼?韋家若是真的誰都不站,那也不可能長存這麼久。世家洗牌,有人下去,就有人要上。我與郎君說實話,北里這事,海氏一定會是出頭鳥。北里牽扯太廣,世家若沒有人領頭,沒有人穩住局面,世家慌起來,韋氏豈能獨善其身?”

 韋楷聽著廊下雨聲滴答,半晌緩聲:“你要打壓世家,卻找世家合作。若是被世人知道,韋家是要被戳脊梁骨,說無風骨無氣節的。”

 言尚:“誰說我要打壓世家?”

 韋楷一怔,眼皮輕輕一跳。

 言尚:“寒門初立,全靠人扶持。自先皇科舉開始,如今不過二十餘年,一代臣子都沒換完,一個小孩子,也不過剛剛被培養到可以去科考的年齡。寒門根基淺,如今能參與科舉的,說是寒門出身,更多是鄉里豪右出身。即便是我,也是因為我阿父就是進士的緣故,我家在嶺南也並不貧寒,我才有機會讀書。

 “所以我興教,辦私學,便是想更多人讀書,洗刷掉世家把控的痕跡。在升學一途、科考一途真正普及到所有民眾之前,跟世家作對,是沒什麼太大用的。即便是科考,世家選取的人數都多於寒門……不是因為朝廷偏向世家,而是因為世家掌握的渠道和百年底蘊,確實足以輕鬆培養優秀弟子。

 “世家輕鬆培養出來的人才,文武雙全,胸襟氣概無一不存。而寒門讀書十幾年、幾十年的學生,也不過只會讀書。兩者之間差距這般大,豈是短短十年、二十年可以消除隔閡的?

 “先帝迫不及待要滅世家,扶寒門。但先帝實在太著急了……這不是短短十幾年、二十年能做完的事。這可能需要幾代帝王的努力,也許幾十年都解決不了。治理天下,短短几十年,可能都要靠世家。我雖扶持寒門,但我也知不可毀滅世家。

 “同是士人出身,雙方尚不到你死我活的地步。”

 韋楷靜靜聽著。能長存百餘年的世家,眼界長遠,自然不會阻攔寒門崛起之勢。只是言尚仍讓他意外了。

 他來之前,知道這人花言巧語口才極好,心中對言尚存著警惕心。但是言尚這番說法,仍打動了代表世家的韋楷――誰不喜歡被人誇自家傑出人才多呢?誰不喜歡被誇世家風骨呢?

 何況言二郎如此誠懇,如此與他剖心。

 韋楷有些懂為何言尚每次行動都很激烈,朝上人人警惕他,但又有很多臣子不由自主喜歡言尚的緣故了。

 韋楷道:“看來是想共贏,不是想打壓任何一方了。”

 言尚苦笑:“我少時手段激進,恐讓人對我生了畏懼心。我希望郎君這次回去後,能夠告訴世家,我此次並不是要毀世家。只是海氏這般與內宦交好的世家不能存,劉文吉圈錢圈地,橫行一方,他利慾薰心日漸膨脹,這般與他為伍的世家,不能存。”

 韋楷:“聽聞你和劉文吉是同鄉,是舊日好友,怎麼你不與內宦合作,反要和我們合作?”

 言尚:“因為士人天然立場一致,不管世家寒門斗得如何兇,一旦面對內宦,一定會同仇敵愾。想除內宦,世家寒門兩家隨時能合作,但利用北里來洗牌三方的機會,卻是不長有。”

 韋楷冷冷道:“洗牌三方?世家洗牌我看得出來,丟掉海氏,劉文吉那方勢力受損我也看得出,但是寒門不會因為你此番舉動而更加坐大麼?我怎麼看不出這事會約束寒門?

 “隨著言二郎權勢越高,聲望越高,寒門便會愈加囂張。我等是看不慣如此被寒門壓一頭的。”

 言尚道:“此事結束,我會辭官。”

 韋楷一靜,然後懂了。

 言尚若辭官,寒門失去領頭人,自然要沉澱一番時日。或者失去言尚的控制,寒門會囂張……但若失去言尚控制,失去公主扶持,寒門又哪有底氣在世家面前囂張?

 韋楷深深凝視言尚,道:“我以為你是代表寒門,原來你並不向著寒門麼?”

 言尚笑而不答,轉臉去看外面淅瀝小雨。他誰也不向,他向著心中公義。不知對錯,但求無愧。

 如此,韋楷與言尚一番詳談後,客氣說自己要回去後想想再回話。回到家中,韋楷與在長安的韋氏族人一同商量與言尚的合作事宜。眾人中只有韋樹不來,韋楷知道這個弟弟正因為趙靈妃的事而和自己置氣,便也不以為然。

 眾人探討言尚的舉動,韋楷叔父問起言尚如何。

 韋楷想了半晌,說:“望之不類尋常臣子,倒像是當朝宰相一般。”

 像宰相一樣,想統籌全局。

 韋家人若有所思,次日便帶了言尚的話,去和各大世家內部交流。只獨獨排除趙家,海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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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海家分明被言尚逼迫著折騰北里,但海家顯然既不想得罪言尚,也不想得罪世家。海家正沾沾自喜,旁觀言尚和世家之間利用北里一事引起的爭鬥。待寒門被壓,或者世家被壓,那贏的都是內宦。而海氏代表世家和內宦交好,正是重回世家行列的好機會。

 一切似乎都在他們控制中。

 就如宮中的海美人想的那般。

 霍美人柔弱可憐,皇帝心痛她的流產。她在皇帝面前哭哭啼啼,皇帝一方面因為朝堂上言尚和世家的對立而焦頭爛額,回到內宮,看到自己的美人如此可憐,身為大丈夫的憐愛心泛起,要徹查此事。

 大皇子竟然給霍美人用的藥下了毒,致使霍美人落胎。沒人會去指責一個孩子,何況這孩子還是皇子。眾人的目光,便盯著春華。想定是春華在大皇子面前說了什麼,才讓一個孩子鋌而走險。

 暮晚搖要徹查此事,皇帝猶豫著,在霍美人的眼淚下同意了。

 春華求見公主,公主不見;求見皇后,皇后斥責她讓她認罪。她被和自己的兒子隔離開,宮人不許她見到大皇子,以防她唆使大皇子。春華走投無路之下,去求瞭如今宮中的紅人,劉文吉。

 她一介嫻妃,卻那般卑微,在劉文吉面前淚如雨下,哭訴自己的被拋棄,說對自己兒子的擔憂,又說自己從未害過霍美人。定是有人陷害她,然而她找不到證據。

 劉文吉一身竹青袍,面白無鬚,身量頎長。他深夜站在嫻妃的深宮中,不像一個太監,倒像是一個與她幽會的年輕郎君一般。

 他用古怪的、複雜的眼神,看著這個昔日讓自己愛得心痛的女郎。

 她依然美麗,溫柔。可她同時很陌生……她淚眼  地求助他,既讓他心痛,又讓他心中生起暴虐一般的痛快之意。

 他盯著她,再在她身上找不到昔日那回頭凝眸、對自己微笑的侍女痕跡。她是皇帝的后妃,是大皇子的母親,唯獨不是他劉文吉的女人。

 劉文吉語調古怪:“你求我幫你?你憑什麼求我幫你?”

 春華垂首,心中羞愧,落淚無言。

 劉文吉既痛快,又心冷。他走向她,面容陰冷。宮中人都被春華遣了出去,紗帳飛揚,他走向她的壓迫之勢,讓春華心懼。春華步步後退,最後靠在金柱上,無路可退。